昭和十二年(1937年),冬。
一把生鏽的武士刀,一只為了遮掩面貌下冷酷表情的軍帽,一件標準的黛綠色挺拔軍裝,重新繫上軍鞋鞋帶,起步,前往因戰亂而殘破不堪的城鎮。我,無情的殺手,生在時代交錯的循環裡,與身旁的戰士們分散,只為了一場比賽。
殺,恣意揮動朱紅利刃,割下無辜者右耳,串起一條條戰利品,沒有原因,只為了樂趣與尊嚴。鮮血濺滿了雙眼,在這琉璃世界裡,只有殺戮及尖叫聲。照理說,應該失去理智的,卻藉由進化的身軀到達另一個忘我的世界,火紅的眼睛敏銳到樹叢內細微的晃動都能察覺,反射動作畫出一道銀線,刷!強制停止了眼前的動作與聲響,再踏出下一個腳步搜尋。左手淺握著纏在腰際的刀鞘,大拇指抵住刀身的圓環,右手輕觸在充滿汗水的刀柄上;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而腳步輕盈,因身旁凝結的氣息而鼻息深長,目光深入每棟破屋角落查視。發現世界變輕了,進入了一個靜態視覺的三維象限,我由主動的角色漸漸地退化成等待的背景。五指化為樹枝,根深於菱形紋路中;血腥味與冰冷空氣混雜著,面如漆牆般死色且僵硬;似乎幻想與虛無瞬間融入,令人忘了如何行走;風行吾行,自然一切。沒有為什麼,只是為了使刀刃上的正字記號不斷增加。看著吧!這場遊戲我一定可以取得最高的榮耀的,畢竟,年幼四處流竄,曾為了不使母親的捨身化為烏有,不使自己恣意喪生於那男人手中,如狡兔般的躲藏於神舍,不願回想的夢魘……
大正四年(1915年),四月二十九。
「救……救命,誰能來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一直呼喊著,仰天嘶吼著,完全不知身處何地,只顧著拼了命地往前衝,下一步往哪,下一步我又在哪?無解。
「呼呼……呼……」呼吸開始急促,雜亂無章。
「咯嗒。」
「什……什麼?別……別過來,真的。」
不遠處的聲響驚動周圍空氣,波動迅速由四周蔓延過來,從頭頂開始的寒意透過毛孔直竄腳底,不自覺地緊握雙拳,咬緊牙發抖著,嘗試去掌握住任何我能掌握的,越是將滑濕的指尖刺入攸長生命線的中點,難不成我真的會因此減少壽命?想到此,便趕緊鬆開僵硬的肩膀,不過膝蓋卻也跟著彎曲起來,應聲倒地,嘶吼聲隨著摔倒方向加速前進。
「不!我不能死!說什麼我也要活下來。」
咬了咬下唇,用盡全身僅存的力量爬行,推開和式紙門,奮力扳開木造地板的夾層,連滾帶翻地硬擠入掛滿蛛網及濕臭的黑暗避風港。
「叩嘍!叩嘍!」
腳步聲擠壓著空氣密度,如同午夜零時鐘聲般的急促,此時我卻聽見雙腿因恐懼而顫抖的聲音。隨著逐漸接近的刀柄與扣環相碰的金屬聲,才又回神。喘息逼迫地減緩,甚至屏息不語,直到棉製衣服細微的摩擦聲響遠離,才試著抬起頭推開頂上的木板,卻忘記如何施力,深深睡去……
突然的木板喀啦聲將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月光穿過迴廊上兩排的紙門透出詭譎的綠光,倚倒的門框、突起的地板、迷霧的空氣,再次回過神來,心想:「哼哼!別以為我不知道這裡還有人。」停止腳步,思考如何處置落網之魚,右手緩緩的抽出正緊握住的刀,凝視逐漸延長的紅光。「刷!」不小心的在刀尖出鞘時產生了敲擊,也許是我太興奮了吧!彷彿已經嗅到血的香味,舌尖跳動著滾燙的紅。左手順勢的安撫在顫抖的右手上,刀身向左,畫出;刺入熟悉的地板夾縫中,輕輕挑起。眼前一個身穿鵝黃色絲質鳳仙裝,頭頂兒還綁著古中國稱作「雞」的髮型樣式(髮線從中將頭髮一分為二,分別用碎布束起,上而下的頭髮曲線就如同鳥尾一般)十來歲的小女孩正發抖著,雙瞳直愣愣地,祈求似地瞧者我。但是,這時的我早就被尖角的惡鬼騙去了憐憫心,嚥了一口水,吸氣,使晃動的手可以準確的劈砍,刀身向上,一切靜止……
沙場上,充斥著士兵的哀嚎聲,雙方戰士們為了保衛家園而廝殺,及唯一的侵略指令殺無赦。於是,所有身佩刀斧、肩披愷甲、頭頂刺盔的戰士,全部依照小蒲扇的指示向特定方位移動。
「殺!」我試著大喊。同時高舉右手向前,一種高傲又明顯的動作,換來的是身後一群敢死隊伍像前衝刺。傾倒的紅墨水與藍墨水緩緩交錯,兩種顏色都妄想能將異種色彩混合,並使之同色。但,僅換來渾沌的爆裂,隨著天色轉換,天頂的銀河倒映在地平面,留下來少數的鵝羽毛筆。失去墨水的筆,該如何書寫?瀕死前一幕幕的經歷與所有的牽掛都在死亡的瞬間消失殆盡,並在存活下來的身上烙印上相同的痕跡。我,又再次倖存,不過同期好友卻喪生在他人刀口中,每失去一把刀,就等同於在腳踝上加諸鎖鏈,這是痛苦的幸福。不管過了多久,一當心中平靜闔上眼之時,快速且清晰的影片倏閃而過,卻帶不走心中窟塿裡的水。
不知道為什麼,這把刀變的好重,就連往下砍的力氣都使不上來,看著她伶俐直打轉的眼珠,驟然浮現的畫面,竟令我無法動彈。
「該死,難不成我心軟了?憑我向井怎會單單為了小女孩而心軟?」
「哼!不……這不可能……」
「哈哈哈!這一刀下去,不但能輕易結束她的恐懼,也可添上首筆紀錄。同時,一刀下去,勢必會增添他人身上不可抹滅的枷鎖吧!哈哈!」動作停滯了許久,內心不曉得起了多少次的衝突,同時製造一堆問題的自殺兵,又同時研發新的想法反擊,卻沒注意到斗大的珠滴正滑過雙頰突起處,向下。一滴汗水墜落的同時,不遠處發出金屬與骨頭牴觸的聲音。心頭一驚!左手跟著右手出力的瞬間抓住刀柄,一股莫名的力量由下而上的推動手肘,再次向下,刷!又一道的銀色閃電劃過我的右前方視線。
「啊!」我連忙的坐了起來,拭去額頭上的緊張,揉了揉眼皮,深深呼吸,手心掩住皺眉的臉龐,再次小心地重複呼吸,並用力地甩甩頭。
「剛剛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我來不及顧及到陽光的刺眼,連忙睜開眼睛看看攤在眼前的雙手,是血?我……我到底做了什麼?沒道理啊!同時察覺左手臂上有著紅色突起,那是長時間佩刀才有的記號,右手手背也有瘀青,一種握刀時習慣將左手大拇指按住右手背造成的痕跡,樣樣顯示方才的軍人與我之間的關連。人們總是一再地去找尋存在的理由,無時無刻,藉由各種的現象來證明自己活著的事實。
「我……這……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難不成淺意識真的會對應到現實之中嗎?如此說來,小女孩也真的存在嗎?不!不可能!我不相信。炙熱的空氣與混沌的腦袋衝擊著我,又再次閉上了眼沉睡。
染血的刀鋒抵住刀鞘,左手拇指輕抵著刀背,右手順勢向內收刀,雙手合十,恭敬地向小女孩一拜,轉身。我,最後的闖關者終究得到最高的殊榮,而另一個失敗者則要為他刀上未滿正字所背負的刺激及不服輸付出代價。楓葉颯,黃昏落,跪在草蓆的勇者,脫去了浴袍的上半部套住膝蓋,避免因痛而起身。一把紫色匕首在夕陽的映照下,更顯得詭譎,身後的我拿著一把擦亮長刀,要在必要的時間點幫助他,就在橫向刺入的刀拔起來之後。
「哈哈!一百零六,要是一開始沒有遇到那小女孩,可能躺在那就是我了吧!」
霎那間我彷彿能感受到這「勇武」表現所帶來的快感,畢竟這一切的殺戮只是為了取樂。嘴角尚存血腥味,提醒著繼續前行,即使刀刃有所損傷。還是繼續上路。
「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
一顆高速旋轉的彈頭兒,筆直地朝我接近,瞬間轉換成小女孩稚嫩的雙眼,並直視著我,彷彿要求我那把刀不要砍下;四周充斥著惱人的氣味,雙掌相擊的聲音,以及彈頭兒摩擦空氣的銹味,全都跟著中心旋轉氣息轉入的我雙眼之間。
又再次的驚醒,口乾舌燥。喝了口冰茶,桌上攤開的報紙正上演著另一部雙塔戰爭,撇了一眼,故意將茶打翻桌上,給個原因丟棄報紙,外頭灑進來的暖光,引誘著我走向樓上的陽台,倚靠在躺椅上,瞇著眼看了看那溫暖,心情平靜了許多,左手輕放在左腰上,右手背上的刻痕依舊存在。如果,這世界上佈滿了樹林而沒有城市的話,是不是美麗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