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寺前傳

今年(2007)暑假我去了趟西藏,第一次單獨旅行。

天還濛濛,月在山谷中微笑,起身搭車前往臺灣桃園國際機場,不曉得是清晨的夏天微風吹起也是如此令人顫抖,抑或是首次旅行帶來興奮感使全身發抖。幸好,這顫抖的感覺並不討厭,倒有些微甜。

悄悄地對著窗外伸出大拇指輕聲說:『GOOD LUCK!』,戴上墨鏡,瞇著一隻眼睛,恣意當作是日劇當中主角,不過這次降落的地點不是日本東京成田國際機場,而是抵達成都雙流國際機場,隨後轉機前往拉薩貢嘎機場。真不愧是海拔3000公尺的高地,才下飛機便完全消除心中殘留酷熱的暑氣。

視野遼闊,但視線卻開始縮小。眼珠子欲納入難得罕見美景,卻為了躲避刺眼陽光索性闔上,閉上雙眼彷彿就能感受周圍震撼的景色,要用眼睛去窺視如此天工的地方,反倒覺得有些許浪費與不敬。灰白色的細雪輕撫棕黃色的岩石,如同夢中青衣女子手稔煙管倚著太師椅般幽靜,襯托不俗之異色。曾嘗試過將墨靛色的水滴潑灑在淨白宣紙上,任由其恣意擴散延伸舒展,顱頂上方的蒼空也正是如此,慢慢地且漸層地往山頂移動,用一抹淡白輕輕地在山巔之處勾勒珠峰的外貌,這澎湃的景色如飛刀般準確地刺進內心深處,仍察覺一種深沈的力量由下向上推,原來被忽略腳底無涯的翠綠草地,同樣具有撼動人心與無形的肅穆感和敬畏。忽然想起大乘佛學的龍樹菩薩曾說:「看腳下。」,雖然是指習禪者不該只寄望遙遠的淨土,因為佛國正在腳下。在此時,並不是阻止自己朝四周望去,而是提醒自己正美好的事物在腳下!正如長在眼皮上的睫毛,如此貼近卻看不見。

寒風拂來,涼爽卻不刺骨,提醒這趟旅行該是啟程之時。

『嗯,往南。』內心傳來這樣的聲音。

就往南吧!很直覺地決定該往南邊移動,難道是珠穆朗瑪上的女神呼喚我,本該朝南方前進嗎?在這個充滿靈性的地方什麼事都可能會發生吧!忽然想到些什麼,於是皺著眉,低著頭,搖了搖,嘴角淺淺地掛上無可奈何的感慨笑了一笑。聖湖瑪旁雍錯可是在西邊呢,竟然往南?為何上天總是要我往非預期的地方前進呢?那麼今昔便將錯就錯罷了〈事後回想,如果當時執意要往西走,也許心會有所不願吧!〉。

『何不先前往羊卓雍錯走走。』我喃喃自言。印象中藏語稱湖泊為「錯」,然羊卓雍錯則是指「上面的碧玉湖」之意,這裡更有「西藏魚庫」之稱。

原先預想緩慢步行至羊卓雍錯,一來節省開銷,再者快速的平日生活步調也該趁著機會放慢腳步,仔細地品嚐高山幽景帶來的閑靜。此時忽感一陣胸悶、氣短、呼吸困難等些許缺氧現象出現,高山症的影響正高舉著鐮刀緩緩地接近我,臨時改包一台吉普車上路,沿途經過貢嘎、澤當兩座城市,四處懸掛著五色經幡以及瑪妮堆,還有眾多身穿暗赭色與暖橘色雙搭的長袍修道中喇嘛。

車輛始通過城市便崎嶇難行,一路顛簸不斷,路面由石磚地轉成明顯易見的黃石子,兩旁灌木也逐漸稀少,取而代之的則是山上成林樹種,諸如喬松、雲杉、冷柏等等,方才熱鬧氣氛及景象宛如瞬間被樹叢所吞沒消失在後方塵土之中。

『不妙!』

沒料到上下顛簸的路途震盪的如此激烈,竟然使得把玩在手上的千年開元通寶遛出五指掌握,這個外圓內方還帶有點銹銅臭,錢徑八分,重二銖四,正面刻有隸書字體開元通寶,字與字中還殘留點當時挖掘出的土塊和少許土味,背面有八卦的古幣就這樣順著坡段滾出。

『這可是前次旅行所獲得的珍寶呢,怎能這般遺失。』一股傻勁驅使,不顧後果,便跳車欲取回大唐古幣。只見他直奔,在好幾處能阻擋的地方似乎又富有靈性巧妙地避過,我只能在後頭拼命追隨。剎那間,趁我喘息的間歇鑽入了某個山穴中,些許的怒火中燒並憤憤然隨之進入之中。不幸的,一口氣卡在壇中穴無法動彈,剎那,彷彿身陷淺水旁,被人壓迫入水中致死般的呼吸困難,便昏了過去。

類似的感覺在前幾次旅行之中似曾相似。

長江巨石岩岸邊窺伺魚群,竊以為已站穩腳步欲想更進一步瞧個仔細,卻失足「噗通」一聲墜入水中。雙手緊緊地抓住岸邊,深怕稍不留神便漂離遠去,從下巴開始,直到頂梢最後一根煩惱,一股作氣地沒入看似公平的水平面。心中默數數,這回應該能維持很長的時間,慢慢漂流回岸邊,懼怕口中些微氣體逐漸消逝,唯恐腔內空氣轉變逐漸急促,緊閉雙唇,齒臼微顫,只為忍住這一口氣,所有低喃嗚嗚聲全都吞入水中。

記得昔日為了這次旅行曾數次練習,熟人道:「我想,你不妨休息一陣,待身心力充足之時再做打算,再行前往。」自視年輕力壯,一輪大小周天運氣結束之後,隨即試圖選定一峽挑戰,名為「少女出浴峽」。初不知何得其名,久後得知,不免膽跳心驚,浹背汗流。何謂少女出浴峽?此峽多水多霧,身處之易感迷濛。暮靄裊裊浮升,光彩炫目,令人心曠神儀,年輕少女稚甜,凡望者無一不動心;唇紅齒白,甚是動人。出浴之時,眾神也不免動其凡心,何況爾等凡夫俗子。欣喜之時,卻未料才渡過短暫的前段河道,後河道竟暗藏銳石、漩渦、深淺不一,兩岸斗聳山崖縮內,天藍成一線。一驚,才知已無退路。卻又自甚能駕馭自如,熟知險些勿入漩渦之中,費盡心力蓄勢,平緩行駛數里後,未料又一頑石隱約現於河面底下,一番功夫免於翻覆,更有烏鴉於空中盤旋,偶發出嘲笑與輕視聲響,甚至出手攻擊。

正當憋不住氣時,雙臂猛然使力,順勢仰頭出水,一道新鮮空氣注入,前所未有的舒服與輕鬆,沁涼的溪水自顱頂緩緩滑落,沿著輪廓緩緩滴落,如醍醐灌頂般地舒坦。誰知忽來巨大之力從我頭頂如野獸般地下壓,又再度沒入水中,隨即一股反抗力自丹田湧上壇中、璇璣而至通天穴,只可惜這股力量仍不如下壓的浩瀚之力,不經懷疑此力是否來自於外太空,要不怎麼如此龐然,如此令人無助,無形無影卻如此真實,有人言,是己之力所施予的內力,只是我仍未明瞭其中奧理之在。

「小兄弟!小兄弟?」已不知究竟是沉溺在溪水中還是瀰留在時空裂縫中,只聽見旁邊忽傳來一老朽低沉的聲音。

『唔……這……』

彷彿許久沒開口說話又沒飲水的我,一時像是被人以手刀重擊喉頭無法言語,不自覺地皺了雙眉,硬吞了口中可能還存留的唾液,正想張開眼看清楚究竟是誰在說話,豈知方是旭日乍現刺眼之時,反手遮住迎面光芒,右手撫著身臥的草席,看著眼前彷彿佛光初現的發光黑影,瞇著眼開口道:『這……這是哪?我為何在這?』

老朽一番解釋後,才知錢幣滾入這個山洞之中,此山洞曾經是一個古老部落對外的聯絡出入口,四周環山,從外部很難察覺這個世外桃源,又有誰能料到重重高原與高山群繞的西藏會有如此古老的遺蹟存在,從前的村民靠著終年冰山融化雪水及畜養牲畜生活,但如今卻只剩下一座古寺,及散落在平地的木屋。這名老朽則是位僧人,在這邊修道,法號釋折。歇息調養一陣,釋折法師便帶我走進山洞底,介紹這處深藏在群山中的聖地。

『竹林寺?』

眼簾映入的是一座兩樓一頂的灰土泥造佛塔,鵝黃色的屋簷和圓頂,彷彿是僧人與神溝通的唯一橋樑,順著圓錐頂向上延伸激射,透過輪迴的方式讓伽藍能問佛。門楣上掛了副傾斜的朽木額牌,砂金色的隸書墨法書寫著斗大的「竹林寺」三字,仍看得出上頭的漆曾經斑落並重新修補多次,「寺」字旁有一處凹陷,彷彿為火燒痕跡,凹凸不整的泥牆表面可見當時粗糙手工。雖沒有如中國眾多知名寺廟般高聳入天,卻不失莊嚴,不自覺地雙手合十朝著寺廟虔誠地拜了一拜。

『為何這裡有這一座寺廟?這兒並不見任何竹林,其他房子卻只是木造而已。又為何要取名竹林寺?』我問道。隨之又感到有些許呼吸不適,高山症尚未完全復原,吐納調息一番後,疑惑地望著釋折法師。

「這是由一位釋丰法師在唐朝所建造的。」法師回答。

法師的話中似乎藏有某段故事,更加迷惑的我只能將滿腦的疑惑,連帶所有問話咽下,將視線拋向釋折法師。

轉動的佛珠停在拇指與食指間,法師舉頭將視線停留在遠方的一片雲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左手輕輕捋了捋下巴斑白的鬍鬚,緩緩道:「唐朝時,佛教盛行,文成公主因為太宗同意松贊干布和親的請求,而嫁入吐蕃。當時藏地無佛,虔誠佛教徒的文成公主攜帶了佛塔、經書和佛像入蕃,建「大昭寺」弘佛,此和親行動更增進漢藏兩族人民的和諧關係。除和親政策之外,唐朝更派遣諸多僧人法師遠渡異鄉傳經與求經。其中釋丰法師勇於前往西藏授法並修行,因緣際會之下,闖入了這暗藏群山之靜地。

當時,釋丰法師看到這異於外頭荒涼草原及四處冷山的奇緣仙境,對於綠草芬芳,塵世未沾的乾淨空氣,甚感意外。

正當他欲打坐靜思在此優雅境地時,遠處來了一名以簡陋皮革遮身的女狼?正確說來應是似狼的女子,朝四周嘶吼了幾聲。

「嗚!吼吼!嗚!」

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無歇的狼嗥從四方以法師為中心旋轉入內,幾名狼般的猙猛男子,上身赤膊,長髮散亂,四肢着地奔行,從雙眼黥了兩道直向肩頰骨的深藍,隨即將法師綁在一棵千年神木之下,神木上頭仍可清晰判別有個拳印,以拳頭多次敲擊同處所遺留的痕跡,這些看似野獸的一群人圍繞著他打量,不時發出「嘶嗚~嗚!」的聲響,似乎他的出現破壞此處部族的寧靜及帶來衝擊。

更令人感到訝異的是這兒的村民並沒有發展出一套類人的語言,口中只發出的野獸般地狂吼,可能是一個異於千里外洞窟中演化成漢人血統的族群,更存在於山林中千年的古老部落,平常以雙足立之,四肢着地利於追跑與獵食,她們使用很粗糙的石作工具,以及木搭簡陋草房,老人和女人穴居在洞中接受保護,是一個女權至上的社會。方才所見的女狼便是部族的王女,所有的村民必須聽從王女指示,釋丰法師則稱為人狼族。」

釋折法師看著我逐漸深鎖的眉頭,先將故事暫時保留,讓周圍凝結的詭譎空氣與我的思緒稍作緩和。只可惜任憑我想像力如何跳躍,始終無法想像當下的情節,人狼與法師以及這片遺蹟中所發生的故事,畫面依舊停格在那兩道深藍。

法師接著說:「慈悲的釋丰法師秉持著「宣揚佛法,普渡眾生」,便在此地長久居住。首先了解他們的生活作息,慢慢地了解整個部族的歷史,以及哪一種聲響代表什麼意思,可是件難事。人狼族的生活很簡單,晝日男人耕田,夜則輪流守衛,女人掌管家族大權。當然,要與一個未曾發展健全語言的人民溝通是有程度上的困難,法師仍不停歇的演練各種聲響,以及可能所代表的意思跟隱藏涵義,畢竟有些相同的嘶吼在不同狀況會代表不同意念。形式與飲食需隨俗,然而在心靈層面法師依舊保有本有的堅持,或許難免會對村民某些行為感到不忍與感慨,幾次反應無效,卻只能默念幾句佛號。」

『這真的是件難事,不同族群相處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是思想與語言差異如此巨大呢?』我如是說,點了點頭,暗示我明白釋丰法師當時的感受。『巴別塔?』忽然一個名詞靈現於腦海中,《聖經》裡有個故事,訴說著一群人類妄想建造一座通天的塔,以証明人類的無所不能,在當時所有人都說相同的語言,可惜在上帝知道後震怒,決定使人類語言分化、彼此不能溝通作為懲罰,可見語言與溝通間的關連。

我說道:『儘管不同人群使用不同語言,只要願意傾聽願意感受,都能了解彼此想說的,反之,不願意傾聽,即便同文同種,依舊貌合神離。釋丰法師如此傾心感受人狼族的行為,實為辛苦。』

「村莊內的千年神木一直是釋丰法師最感為好奇的部份,卻也因為從未有語言的族群無法用語言口傳過往歷史感到遺憾。所幸,某些山洞中刻畫著從前族人當時生活的狀況及故事,一處模糊的圖文依稀敘述著他們的祖先是某種只在高海拔出現的貓科雪豹所化身的〈取名為人狼族是釋丰法師使到此地所號,與族人原是雪豹化身有所矛盾,但依然誤傳下來〉。這一類雪豹皮毛呈現銀灰色,腳部覆滿毛髮,擁有較長的尾巴,並且喜歡隱遁獨居在懸崖與峭壁之間,也就是為什麼這兒的人們臉上會有兩道黥。另一處刻畫的圖文正好解開法師許久的疑問,神木上深深的一道拳印是如何形成的?

這個由雪豹幻化的部族最早的祖先──杰與沐。

〈其實是沒有名字的,法師根據石壁上透露的信息所給的名字,因木生火,故取杰;因水生木,取為沐。這與漢民族的祖先燧人氏、神農氏、和有巢氏的出現也有相關,燧人氏並非單指某特定一個人,可能是一群人,石器時代發現已知用火,於是對「火」產生依賴和崇拜心理,除了火會造成自然傷害之外,人們更因為火的出現使得生活躍進,對初民而言,火轉而成為具有特殊神靈之力且不可或缺的角色;同樣的,神農氏和有巢氏分別說明著教導耕作種植和分辨藥草與讓人類能遠離穴居生活在平地建造房屋的祖先們。杰也能說是使用火的祖先,沐就是指導耕種用水的代表祖先,但是石壁上則是刻畫兩個似豹的人。〉

壁畫敘述杰與沐兩人本相愛,某日天出異相,七彩炫目,燥熱無比,湖乾見底,沐出於無奈被迫需躍上山巔解決用水難題,並與杰約定在此神木下等候。沐上山三日,湖底冒出融雪,用水問題已解除。但經過數天數月數年,杰仍不見沐回來。杰不懂,為何湖已不再乾涸,沐卻沒有再回來,終日以右拳捶向神木,發洩他的痛心與不解,十年樹皮內陷一吋,二十年內陷三吋,直到杰老死之前依舊枯坐在神木旁等候沐,神木就此之後,從未長出任何枝葉,彷彿被燒過一般直立死去。

釋丰法師在從石壁上得知這個故事之後,便將此神木砍下,在原處蓋了座寺廟,記錄這一段部族故事,命名為『竹林寺』。

杰沐為林,竹寺為等,等林等妳。」

「誰能料到如此久遠的故事仍有這段令人痛觸的感情呢?阿彌陀佛。當初釋迦牟尼佛祖便是早早領悟這般苦念,才在菩提樹下成佛。」釋折法師雙手合十,緩緩道。

尚未回過神的我依然停留在那古老的故事當中,一時未能理解法師所指。暫住數日之後,便道別法師回到拉薩貢嘎機場,準備另一段西藏之旅,即使去了聖湖也到了羊卓雍錯,甚至爬上山顛,都沒有這段故事值得紀念。

回台灣的飛機上,仍不忘在西藏巧遇的小故事,好奇的問旁邊旅客道:『請問你知道西藏竹林寺嗎?』旅客卻回答:「西藏竹林寺?你是說西藏的敏竹林寺吧?那可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六大寺之一,這次出團很幸運剛好導遊有帶我們到那邊參觀,小鬼!我跟你說喔!這兒的佛像跟一般的不一樣,全都是多頭多臂、面目猙獰的佛像,看起來真的很嚇人,同團的女孩子還叫出聲音,真的很丟臉。這些威赫忿怒的護法神靈,是西藏密宗藝術的代表喔!講到密宗我就很有研究,密宗是來自於…」

之後他說的話就再也沒有一句聽進去,糊裡糊塗的我不小心闔上雙眼小憩一會,想到法師所說的故事,神遊在遠古時代,如果我是杰會不會也永遠在神木旁等沐?

手中緊握的開元通寶忽然嗡嗡作響,打斷了我的如夢思緒,也打斷旁邊旅客滔滔的話,好奇的朝我緊握的右手一覷,怎麼錢幣平白無辜會發出聲響?打開一看,錢幣卻悄悄然安穩地停在手掌之中,只是手心卻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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